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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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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贵妃数十年恩宠未衰,这是一个奇迹。

    她年轻时或许饶有姿色,但如今年逾五十,再国色天香,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而且因为年纪渐大,身形略有发福,与早年的窈窕不可同日而语。

    但偏偏是这样的女人,数十年如一日俘获了皇帝的心。

    皇帝或许没有因为她而停下宠幸后宫女人的脚步,在太子曝光于人前之后,皇帝更是如同放开了限制,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但这并不妨碍万贵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这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年纪越大,皇帝对万贵妃就越发言听计从,这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但是这段放在宫廷里也许难能可贵的传奇,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是可以利用的资本。

    譬如万贵妃的弟弟万通。

    万通上次因为跟南城帮勾结,差点害得朝廷大臣的儿女也被人贩子拐走了,事情闹得太大,连万贵妃也保不住他,皇帝一怒之下也把他职位给撤了,让他回家反省去。

    可人家就是有个好姐姐,不管怎样都能平安无事。这不,一转眼,皇帝气消了,又觉得还是自家亲戚更可靠,便将他叫回来,重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

    人逢喜事精神爽,恰巧又碰上万通五十大寿,连皇帝都笑说人生五十小圆满,让他不妨大办一回,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万通自然更无顾忌,直接就命府中上下大肆操办,请柬一发就发给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这是准备一网打尽的架势。

    试想一下,万通以一介外戚之身,于国无功,又非年高德劭,却能让京中高官上门为他庆贺生辰,这该是多么长脸,多么威风的事情啊。

    许多人虽然不以为然,可听说连内阁阁老都要赏脸,便觉得自己不去又太过扎眼了,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赴宴。

    这一日的万府,真可说得上是高朋满座,熠熠生辉。

    放眼望去,单是首桌,除了寿星公之外,就坐了四位阁老,三位尚书。

    旁边案上还放着皇帝听说小舅子生辰,特地赐下的贺礼。

    除了这几位之外,旁人遥遥一望,便见到最近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通政司右通政李孜省,以及与汪直齐名,且互为冤家对头的东厂厂公尚铭。

    以东厂的地位,尚铭能坐首桌,这不奇怪,若是汪直今天来了,万通也得请他上首桌。

    不过李孜省一个四品通政,也堂而皇之坐在首桌,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今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子收红包都收得手软了,到了后来,见到自己不怎么认识的,又或者官阶不怎么高的,笑都懒得笑了,真可谓是看人下菜碟。

    客人稍微计较一点的,能直接让他气歪鼻子。

    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人穿着官袍上门,跟唐泛一道过来的,是他原先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

    大家虽然出身差不多,但后来的际遇却各有不同,有的当了东宫的侍讲,给太子讲课,有的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也有的跟唐泛一样进了六部五寺。

    不过几年下来,竟然是唐泛升官升得最快。

    究其原因,唐泛的际遇几番起落,又屡屡险象环生,这一路走来并非旁人可比。

    正所谓风险越高,收获越大,你有能力,最后能够得居高位,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

    而且唐泛这人讲义气,同年有事,他能帮则帮,都会尽力拉上一把。就连别人家境困苦,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润笔费给了出去,这等仗义疏财,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所以大家调侃归调侃,并不眼红嫉妒,反倒隐隐以他为首。

    京官比外官穷,这是大明朝的一个怪现象,尤其是像唐泛他们这种在清水衙门,又不怎么拿灰色收入的,当然跟其他高官显宦没法比,他们的贺礼也就相对要简薄一些。

    门子是收惯了礼物了,一入手哪里还不知道轻重,又见诸人的名帖上俱是平平无奇,便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门边的一桌上去坐。

    谢迁小声说笑:“可真是跟他主人一样势利眼啊!”

    王鏊笑道:“算啦,咱们本来就来得不情不愿的,那些礼物换来这顿饭,还是咱们占便宜了呢!”

    大家听了就禁不住发笑。

    可不是么?瞧着今天这架势,肯定少不了鲍参翅肚,起码一桌也得上百两银子的,他们那几件不值钱的礼物能换上这顿饭也是值了。

    几个人坐在尾桌,现场热闹熙攘,那些品秩低的官员,进来之后都陆续到首桌去给阁老尚书们请安,但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做,也有像唐泛他们一样,进来之后就在自己这桌坐下,直接等着开席的。

    反正人这么多,谁也顾不上谁,指不定首桌那些阁老们,连谁上前请安问好都不知道呢。

    唐泛的目光略略一扫,便见第三桌的隋州恰好也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俱都微微一笑。

    自然,隋州嘴角的弧度要小了许多,离得远,唐泛也未必看得清,可他就能感觉到对方确实是在笑。

    这相视一笑里,彼此都带了些心照不宣和默契。

    隋州坐的那一桌是世勋功臣,来的人也不多。

    显然那些侯爵世家都不大瞧得上万通这种靠女人上位的外戚,他们虽然不掌权,可世家就是世家,有许多是当年帮着永乐帝夺帝位得来的爵位,这些人有足够的底气不给面子。

    万通除了不痛快之外,也是拿他们没办法的。

    严格来说,隋州也属于外戚行列,但他的能力放在那里,一看就不是万通之辈,倒也不算被那一桌的人孤立。

    按照隋州本人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喜欢出席这种场合的,不过他就在万通手下做事,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不过即使坐在那里,他那一张死人脸,跟平日看不出多大区别。

    除了唐泛之外,没人看得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第二桌坐的也是官员,其中就有唐泛的老师丘濬,他如今是都察院的右都御使,与左都御使常致远坐在一起,不时也有人上前向他们二人问好。

    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都是正二品大员,与六部尚书同品,不过他们之所以被安排在第三桌,不是因为万通有意冷落他们,而是为了表示对第一桌的亲近之意。

    那一桌上的许多人,像李孜省,尚铭等辈,平日与万通多有往来,说是死党也不为过。

    唐泛正乐于从这些座次排列中发现个中玄妙,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便将师兄潘宾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这也是老熟人了,根本不必多加客套了,更何况潘宾是正四品,唐泛如今也是正四品,大家平起平坐,没有高低之分。

    “师兄来了!”唐泛笑着拱拱手,招呼道。

    “这是什么情况,老师竟然会来,他不是最不喜欢这种场合吗,待会儿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罢?”潘宾跟他小声咬着耳朵。

    唐泛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应该不会罢,老师不是这般不分场合的人,左都御史常大人也来了,他应该是给常大人面子才会来的。”

    潘宾幽幽一叹:“但愿如此!”

    客人陆续来齐,座位陆续被填满,那些四处走动的人也逐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眼见济济一堂皆为高官,朝廷半数栋梁俱都坐在这里等他说话,万通无来由就涌起一股“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豪情壮志。

    不过可惜他不是唐太宗,也当不了唐太宗。

    万通起身拱手道:“今日万某五十生辰,多得诸位赏光而至,万某万分感激,无以为报,只能聊备薄酒以招呼一二,还望诸位不要客气,只管享用,不醉不归!”

    说罢,他还哈哈笑了两声,在场的武官倒是还给面子,也跟着笑,文官们自恃身份,哪里肯放下面子做出此等有辱斯文之举,就连首桌上的几位阁老,也都只是微微一笑,并不附和。

    他们虽然是万通一党,可毕竟不是万通的走狗,大家只是因为政治上有相同的利益而走到一起罢了,今日能来给万通做寿,就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唐泛他们离得远,事不关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但万通可就有些尴尬又恼怒了。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面色如常,让客人们自便,又坐下来与同桌的人交谈聊天。

    菜肴陆续端上来,又有万家请来的弹唱班子,弹起喜庆的小调,音色清丽悦耳,却不至于嘈杂,并不影响大家的交谈。

    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未必看得惯万通的为人,不过既然有了请柬,过来名正言顺吃一顿,也算是难得的福利了,要知道在京城当官,虽然被许多地方官羡慕,认为是在天子脚下,升迁也快,但假如不是吏部工部那等油水多的衙门,要养活一家老小也不容易,像今天这样山珍海味齐全的酒宴,不宰白不宰啊!

    虽然同样是穷京官,不过唐泛近来的日子宽裕了不少。

    唐瑜的胭脂铺子已经开始有了盈利,她将每月的盈利分出一成给阿冬,因为阿冬经常在铺子跑腿帮忙,铺子能张罗起来,也少不了她的心血,更何况她如今是唐家名正言顺的姑娘,这些钱可以留给她以后当嫁妆。

    唐瑜又拿出另外三成给弟弟唐泛,当年她出嫁时,唐泛将家中所有值钱物什全都搜罗一空,给姐姐作为嫁妆进门,自己仅仅留了一两件东西作念想,这份深情厚谊,唐瑜一直记在心里,这三成盈利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

    不过唐泛现在跟隋州住在一起,偶尔到隔壁去姐姐和阿冬那里蹭饭,自己偶尔还有润笔费,如今又有唐瑜的三成铺子盈利,终于也过上了每月有余钱的生活。

    当然,就算以前没余钱,有隋州在,他也不愁没饭吃,反倒是现在隋州还要时时看着他,让他别每天散值的时候就去买些零嘴回来,闹得正餐都吃不下,实在本末倒置。

    话说眼下,这一道道烹调风味绝佳的菜肴流水般地呈上来,着实令一干平日里清粥小菜的京官们大流口水,像谢迁这样见惯场面的世家子弟,也不由得感叹宴席的奢靡。

    坐在旁边的王鏊见他微微摇头,便问道:“怎么了?”

    谢迁用筷子虚空点了点刚送上来的一份菜肴:“此物为蜜炙鹿舌,以幼鹿的舌头制成,只取舌头,而且对幼鹿的年龄也有限制,光是这一道菜,估计就要上百两银子。”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都对这场酒宴的奢侈有了一层全新的认识。

    不过反正不是自己出钱,惊叹归惊叹,大家下起筷子来可不慢,因为谢迁这一番介绍,众人更是对这蜜炙鹿舌起了好奇,纷纷一尝为快。

    就在此时,便听得李孜省道:“今日热闹人又齐,有酒有菜尚且不足,不如以击鼓传花助兴,就以那小娘子的琵琶声来代替鼓声,鼓声一停,花到了谁手里,谁就以诗词或对联来贺万公寿辰,如何?”

    万通哈哈一笑:“在座诸位都是文采斐然,我这一个粗人,能识文断字就不错了,便是说了我也欣赏不来,不啻对牛弹琴,还不如花到了谁手里,谁就讲个荤段子呢!不过那样一来,要是碰上迂腐古板的人,可就麻烦了,还是别了别了!”

    他倒是实诚,也不附庸风雅,直接就说自己听不懂。

    尚铭闻言便笑道:“万指挥使既然是寿星公,今日自然要以他为主,诗词对联我也不会,不如换成每人讲个故事如何?不过故事也要精彩方可,不能敷衍了事,若是大家觉得不精彩,大可要求他重讲的。”

    也有人问:“若是讲不出故事呢?”

    尚铭道:“那也好办,就由寿星公向对方提出一个问题,由对方来回答罢,若是也回答不上来,就得罚酒三十杯了!”

    大家听了都觉得有趣,便纷纷赞同。

    击鼓传花的游戏自古有之,像今天这样,许多人分列不同桌的,传完一桌之后便由最后接花的人递给最近那桌的客人,如此传递下去,直到琴声停歇为止。

    那弹琴的女子便被要求背过身去,万家的婢女随即也送上绸缎扎成的花。

    少顷,琵琶声调响起,花从第一桌开始传。

    到了刘吉手里,乐声就骤然停下来。

    大家看着这位运气不大好的内阁宰辅,都不怀好意地呵呵笑了起来。

    刘吉倒也洒然,便起身拱拱手道:“那我就献丑讲个笑话好了。话说宋时有一李姓官员,献诗给上官,其中有一句道,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官见了同情道,你这也太惨了,兄弟都死绝了。那李姓官员说,没这回事,下官只是为了对偶工整罢了。”

    他特意顿了顿,众人一听还有后文,俱都好奇地听着。

    刘吉道:“他的上官就说,那你完全可以改成‘爱妾眠僧舍,娇妻宿道房’啊,何必白白让兄弟枉死呢?”

    大家听罢,稍稍品味,便都哄堂大笑,又击掌叫好,氛围登时热烈起来。

    刘吉算是过了关,游戏得以继续。

    第二回琴声停下来的时候,绸花落在吏部左侍郎彭华手里。

    彭华也讲了个笑话,不过这笑话是十几年前老掉牙的了,众人起哄,都说不作数。

    这种场合可没有上下之分,你要是拿着上司的架子压人,未免就太无趣了,彭华也没有办法,只得绞尽脑汁又讲了一个,这才过了关。

    琴声有长有短,第三回时,绸花便落到了都察院右都御使丘濬手里。

    这下子,连唐泛他们那一桌都将目光和注意力都投了过来。

    正如唐泛所猜,丘濬确实是给左都御史面子才会过来的,左、右都御使同为二品,执掌都察院,以时下习惯论,左比右稍稍重要一些,左都御史常致远其实也就是实际上的都察院一把手,

    常致远是个有君子之风的老好人,上次被丘濬一通痛陈都察院上下不正之风,将他给骂了进去,常大人也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劝丘濬不要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丘濬虽然不认同他的观点,对这位同僚兼前辈也是颇为尊重的。

    像这一次,要不是常致远亲自邀请,他估计也不会过来。

    不过既然来了,当然就不能轻易落主人家的面子,愿赌服输,丘濬就也从众讲了个笑话。

    可惜丘老先生是理学名家,生性严谨,实在不擅长说笑话,大家就起哄,要他罚酒。

    此时充任传令官的万家管家便笑道:“照规矩,该先由寿星公问问题才是,答不出来才要罚酒。”

    万通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好,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我可相让!”

    此时李孜省便笑道:“下官有事请教丘老大人。”

    万通爽快道:“那成,那就让你问好了!”

    李孜省拱手:“丘老大人能否回答下官一个问题,若是回答得出来,就算过关。”

    丘濬不喜欢李孜省这等幸进之辈,但今日乃寿宴,而非朝堂,不宜太过认真计较,他也就点点头:“你问罢。”

    李孜省道:“听闻丘大人曾经弹劾汪直?”

    大家犹自沉浸在说笑的氛围中,谁也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朝廷的事情,一时都有些吃惊。

    大厅逐渐安静下来。

    丘濬看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李孜省拱手道:“丘老大人性情刚正,实在令下官佩服,敢问大人,如今若是让您再弹劾汪直,您敢是不敢?”

    只要不是蠢货,此时也都听出一些不对劲了,好好的寿宴,怎会问出这种煞风景的问题?

    再看万通,他正侧头与万安小声说话,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这种带着挑衅的问题,要丘濬如何回答?

    说敢,那就等于应承下来,如果回头丘濬不上疏,便会被视为言而无信。

    说不敢,那岂不就自认被吓怕了,不敢与汪直作对?

    唐泛慢慢放下筷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很明显,李孜省等人与汪直有矛盾,所以故意挑了今天这种场合,在给汪直下套呢,而他的老师,因为上次弹劾汪直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被当成筏子了。

    旁边潘宾的脸色都白了,小声对唐泛道:“老师一出口必要得罪人,等会儿我站起来说老师身体不舒服,你再将他拉走!”

    唐泛摇摇头:“你别动,我来就好。”

    丘濬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又不是白痴,如何会不知道李孜省的用意?

    自己弹劾汪直,是为公愤,而非私仇。

    可这些人呢,他们与汪直是利益之争,是党同伐异。

    自己的行为,落在他们眼里,倒成了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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