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声音里,还向我道了一声谢。
林语芙的身上穿着捡来的破布衣裳,磨出来的开口处,只有我不忍直视的烧伤。
她一只手支在地上,带着雨水的另一只手半抖着抓住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下去。
她的吃相,还是像是要给别人看的那般彬彬有礼,而非多日无所入之人,该有的狼吞虎咽。
我蹲下来看着她,她的神思中一片混乱,抽丝剥茧都无可回溯。
我看向那双往昔桃夭般媚态流转的明眸,定睛问道:“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得到。”
林语芙手中最后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我想到她要恢复美貌,想到她要做东方珉的发妻,甚至想到她要买下舒情楼让那些管事都跪在地上给她洗脚,却没有想到林语芙竟然对我说......
“我能要一个菜包子吗?”
我握着伞柄的手跳了一下,大雨倾盆中我身后有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急速呼啸而过,溅起的大把污浊雨水却没有一滴打在了身上。
我起身站直了以后,低着头语调软和地对她说:“你看,我能做到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你当真只想要一个菜包子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我撑着红绸伞向前走了一步,脚尖处漾起了街巷积水的起伏纹路。
我弯腰对她蛊惑道:“林语芙,你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吃菜包子?”
苏靖郡王府,我身边站着双瞳流盼月眉星眼一如往前的林语芙。
我将红绸伞递给她说:“你现在的样子,是我用障眼法做出来的只对凡人有用的幻境,所以这把红绸伞不能离手,而且......”
我看向她的桃花双眼,补了最后一句道:“你说只要一天就好,这把伞也只能撑一天。”
我看着手撑红绸伞的娉婷身影渐行渐远,欲语而无言。
林语芙遭遇了诸多事变,却不想她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只有那个华衣素绣美如冠玉的东方珉。
她看他为了她,竟然愿意以金钗刺心,觉得自己若是骤然消失,一定会让东方珉伤心。
所以她不愿意死,想要亲眼看到并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书房里郡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容色憔悴衣衫褶皱的东方珉,面前站了个撑着红绸伞碧蓝薄纱裙的绰约美人。
他有些颤抖地站了起来,恍如隔世般浅声道:“语芙.......”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峨眉。
林语芙眼角眉梢尽是桃色夭夭,她含情凝睇道:“你过得好不好?”
东方珉走到在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回答:“你不在,我怎么好?”
林语芙看向他桌上的那碗不曾动过的燕窝羹,浅笑抬眸说:“我想来看你一眼。”
东方珉没有接这句话,他问:“你为什么一直撑着伞?”
林语芙云鬓香腮地如实回答:“不撑它,就看不到你。”
没有细致思考这句话的东方珉,直直站在她面前,手中握得温热的芍药金钗,百般温柔地插|入她挽起的发髻,看着她说道:“语芙,你住到郡王府来可好?”
她低下头说:“我拿回钗子就走。”
林语芙转身而出的时候,东方珉急切地环抱着她的腰道:“别走。”
他得不到她的回应。
于是素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苏靖郡王,竟然一脚踹倒了门口半人高的骨瓷花瓶。
那一对价值连城的镶嵌白玉的骨瓷花瓶倒在地上就碎成了裂块,横亘在门口,是迈不出去的障碍。
东方珉抱着她纤弱的腰身,低下头对她温柔缓声说:“你说过你是我的,怎么能转头就走。”
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离手的红绸伞,此时被林语芙松开落在了地上。
抱着美人的东方珉尚未察觉,只听到她素来流转如春烟的声音道:“我来的时候,听到路上的奴仆都说你的夫人很好。他们说她温和良善,待你极为用心。”
她巧笑嫣然道:“我不想住在郡王府了,在别院的那一百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看到林语芙的脸变得伤痕沟壑如烂布,她的声音也渐渐粗哑地道:“那一百日,够我满足一辈子.......”
她看向门外说:“她是个好妻子,你也是个好丈夫,这样......
多好......”
东方珉终于从背后看到,她白皙的脖颈突然烧伤遍布,颤着手要将她的正面掰过来。
我打开了书房的大门,拽着林语芙向外跑去。
东方珉被困在我布出的短时屏障里,怒极砸了门框叫阿芙。
我手中阿芙光滑柔弱的手变得粗糙且伤口厚,等到了门外的时候,她像被抽去最后的力气般,惨然跪倒在地上。
静候已久的无常将她的魂魄毫无费力地抽离,粗重的锁魂链套上她的脖颈,我转向她宽慰道:“你放心,东方珉命格富贵过人,子孙线注定有两子两女。”
她的双眼痴痴地看着郡王府的匾额,我有些不忍心,但闻她来自魂灵的飘渺声音说:
“我知道,没有我,他也会过得很好。”
苏靖郡王是会过得很好,他辅佐了新帝登基,他有温婉贤良的美妻。
可是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姿容非凡琴舞双绝像林语芙那样仙姿佚貌的美人,即便到了火舌炙心痛苦至死的时候,都一往而深情丝作茧地惦念着他。
甚至由高楼绣阁跌到乞丐老窝,由锦衣玉食变得空腹褴褛,她在大雨倾盆饿极虚脱之时,都想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再来看他一眼。
沉香亭北百花槛,水袖凭栏,月夜长歌,已冷彻如昨。
犹记那晚初遇,红木扶栏边鸳侣锦扇半遮挡的芙蓉般娇嫩美颜,夭夭桃花色的如画眉眼,越过往来的众多宾客,只看了那翩然华衣公子一眼。
却不想那一眼,竟是这一世轮回,都渡不过去的劫。